哭泣,都不过是遥远的背景杂音。
烛光吝啬地照亮他低垂的侧脸,颧骨高耸,皮肤粗糙,像是被大漠的风沙反复打磨过。
唯有那双眼睛,在浓密睫毛的阴影下,偶尔抬起时,才会泄露出深潭般的沉寂,那沉寂之下,是冻结了千年的寒冰。
阿古柏扬起的手僵在半空。他像一头被强行勒住的愤怒公牛,粗重地喘息着,布满汗水的脸转向阴影中的木拉提。
他看到了那把刀,那把跟随他征战四方、饮血无数的弯刀。仿佛某种神秘的咒语被触动了,他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狂怒竟奇异地被这把刀吸引、压制了下去。
那高高扬起的手,带着一种不甘和疲惫,缓缓地垂落下来。
“你……”阿古柏喉咙里咕哝了一声,目光死死锁住那把被木拉提捧在手中的弯刀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,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虚幻的稻草。
他放弃了那个侍女,如同丢开一件无用的垃圾,脚步有些虚浮地重新踱回那面巨大的铜镜前,再次凝视镜中那个苍老、惊恐、汗流浃背的失败者。
他肥胖的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自己锦袍上的金线流苏,喃喃自语,声音忽高忽低,充满了混乱的呓语和乖戾的妄想:
“……左宗棠?哼!那个瘸腿的老鬼……他以为他能赢?……安拉……安拉会惩罚这些异教徒的!……我的骑兵,我的骑兵在哪里?……他们背叛了我?不!……一定是那些该死的浩罕人……还有那些墙头草的伯克……”
他的话语支离破碎,逻辑跳跃,时而咬牙切齿,时而满怀恐惧,时而发出几声空洞干涩的冷笑。
木拉提的目光,终于从那把被他擦拭得光可鉴人的弯刀刀鞘上抬起了一瞬。
那目光极快、极深地扫过阿古柏对着镜子喃喃自语的臃肿背影。
那目光里没有恐惧,没有怜悯,甚至没有愤怒,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、冰冷的审视,如同屠夫在掂量砧板上待宰牲畜的份量。
只一瞬,他的眼皮便重新垂落,浓密的睫毛再次将那深潭般的沉寂完全遮蔽。
他粗糙的手指继续着那稳定、缓慢、仿佛蕴含了某种古老仪轨的擦拭动作。
鹿皮摩擦着乌木刀鞘,发出细微而单调的“沙…沙…”声,在这充斥着炮声、啜泣和癫狂呓语的厅堂里,显得格格不入,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。
每一次擦拭,鹿皮都沿着刀鞘上那些繁复的银丝纹路缓慢移动,指腹下的触感冰冷而坚硬。
这触感,像一把无形的钥匙,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被血与火焊死的铁门。
五年前,乌鲁木齐。那也是一个黄昏,但远没有此刻这般喧嚣和绝望。
夕阳是金色的,带着一种残酷的温柔,涂抹在古老城垣的断壁残垣上。
空气中弥漫的,是更浓烈、更新鲜的血腥味,混合着房屋燃烧的木料焦糊味和尘土味。街道不再是街道,是屠场。
残肢断臂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散落在碎裂的石板路上,凝固的血液在夕阳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光泽。
少年木拉提,被两个粗壮的阿古柏士兵像拖拽牲口一样,粗暴地拖行着。
他的脚踝在粗糙的地面上磨得血肉模糊,但他感觉不到疼。
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不远处一个身影——他的父亲,阿布杜勒。
父亲,那位饱读诗书、温和儒雅、在乌鲁木齐城深受尊敬的学者,此刻正被按着跪在街心。
他素色的长袍沾满了尘土和暗红的血渍,额角有淤青,一缕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脸上。
然而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,头颅微微昂起,目光平静地穿过混乱的士兵和弥漫的烟尘,望向西沉的落日,仿佛周遭的杀戮和喧嚣不过是舞台上的背景。
阿古柏,那时的他,身形远没有现在臃肿,骑在一匹神骏的高头大马上,一身戎装,沾着血污的披风在晚风中猎猎作响。
他脸上带着征服者的傲慢和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兴致,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阿布杜勒。
他手里随意地握着一柄弯刀,刀身狭长,弧度流畅,在夕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——正是此刻木拉提手中擦拭的那一把。
“阿布杜勒,”阿古柏的声音洪亮,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戏谑,在死寂的街道上回荡。
“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。跪下,亲吻我的靴子,宣誓效忠你的新汗王,你和你家人的命,就保住了。甚至,你还可以继续做你的学问。”
他顿了顿,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,“否则……你知道后果。”
少年木拉提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,他拼命挣扎,想嘶喊,想扑过去,但士兵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,只能发出“嗬嗬”的绝望气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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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布杜勒缓缓地转过头,目光扫过被士兵死死按住的儿子,那眼神里充满了深沉的悲悯和诀别。
然后,他平静地迎上阿古柏居高临下的目光,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穿透了四周士兵粗重的呼吸声
:“我的膝盖,只跪拜真理和安拉。不跪豺狼。”
阿古柏脸上的戏谑瞬间凝固,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阴鸷。
他没有再说话,只是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、极冷的“哼”。手腕猛地一翻!
那一道弧光,快得超越了少年的视觉捕捉极限。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