衬油布、外包厚麻的银箱,箱外再以浸透桐油的麻绳反复捆扎,最后刷上厚厚一层防潮的桐油灰。
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,只有银锭碰撞的闷响和绳索勒紧的吱呀声在金库冰冷的四壁间回荡。
每一锭白银,都承载着西北的烽火与数万将士的生死。
当第一批满载饷银的马车,在湘军精锐骑兵的严密护卫下,碾过上海县城潮湿的石板路,辚辚驶向码头时,天色已近黄昏。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子,泼洒在黄浦江浩渺的水面上,将停泊的巨轮、林立的桅杆和码头忙碌的剪影都染成一片悲壮的金红。
车队沉重而坚定地前行,马蹄铁敲击着石板,发出单调而肃杀的回响,像一声声远去的战鼓。
胡雪岩独自一人,静立在阜康钱庄临江的最高层小阁楼上。
他没有去看那远去的车队,而是凭栏远眺,目光越过了浑浊的江水,越过了繁华喧嚣的租界,固执地投向那视野尽头、天地相接的西北方向。
暮色四合,江风渐起,带着深秋的寒意,吹动他长袍的下摆。
阁楼里没有点灯,他的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,仿佛要融入这片无边的苍茫。
西北,万里之外。天山山脉巨大的阴影如同匍匐的巨龙,横亘在辽阔的戈壁之上。左宗棠的大营驻扎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。
朔风如刀,卷起地上的沙砾,抽打在营帐上,发出细碎而连绵不绝的沙沙声,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。
帅帐之内,烛火被门缝里钻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,在左宗棠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。
他伏在简陋的案几上,正借着昏暗的光线,审阅一份刚送来的、关于粮秣告罄的紧急军报。
他的眉头锁得死紧,握着笔管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嶙峋,手背上青筋虬结。
忽然,帐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急促马蹄声,由远及近,伴随着马匹粗重的喘息和骑手嘶哑的呼喊:“大帅!大帅!湖南…湖南饷银到了!头批…八十万两!已过肃州!”
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长途奔波的极度疲惫。
左宗棠握笔的手猛地一颤,一滴浓墨“啪嗒”一声落在军报上,迅速洇开一片。他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,那双因长期殚精竭虑而布满血丝的眼睛,望向帐门的方向。
摇曳的烛光下,他脸上那深刻的、仿佛被风霜永久蚀刻的纹路,似乎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。
帐外,凛冽的寒风中,骤然响起了值夜士兵们压抑不住、由低到高、最终汇成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!
“饷到了——!”
这声浪穿透厚厚的营帐,撞在左宗棠的耳膜上。
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抬头的姿势,僵直着,唯有案头那盏烛火,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,剧烈地、无声地跳动了一下,仿佛被这来自万里之外的声浪所激荡。
一滴浑浊的老泪,毫无征兆地溢出他干涩的眼角,顺着刀刻般的皱纹蜿蜒而下,最终滴落在军报上那团未干的墨迹旁,晕开一个小小的、深色的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