p;每一步落下,都仿佛踏在帝国历史最关键的转折点上,发出无声却足以震撼乾坤的沉重足音。
那口尚未真正抬起、暂居京城寓所角落的紫檀棺木的巨大阴影,已先于他的身躯,沉沉地、无可阻挡地投向了遥远的、苍凉的、等待着他以热血与骸骨去收复的西域大地。
殿内残留的龙涎香气,殿外雨后泥土的清新,都无法掩盖那棺木散发出的、冰冷的、属于死亡的决心气息。这气息,将随他西行万里,成为插向敌人心脏最锋利的战旗。
左宗棠离了养禁城那金碧辉煌的牢笼,并未回那京中临时安顿的宅邸。
马蹄声在雨后湿漉漉的青石板街道上敲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,一路向西,穿过熙攘的街市,穿过沉默的坊墙,最终停在京城西郊一座荒僻的古寺山门前。
山门破旧,古柏森森,更显幽寂。他屏退左右亲兵,只身踏入这方外之地。
寺内一处最僻静的禅院,门扉虚掩。左宗棠推门而入,禅房内光线昏暗,唯有一盏如豆油灯在佛龛前摇曳。
蒲团之上,端坐着一个老僧,身形枯瘦,灰色僧袍洗得发白,仿佛已与这禅房的幽暗融为一体。
他并未回头,苍老的声音却已响起,带着古井般的沉静:“季高,杀气盈身,心火焚天,此来非为礼佛。”
左宗棠脚步一顿,对着老僧的背影,深深一揖,执的是弟子礼:
“慧明师父,宗棠此来,是向您辞行。” 他直起身,目光落在老僧面前那盏飘忽的灯火上。
“西行在即,此一去,黄沙万里,白骨盈野,恐再无归期。心中……有惑。”
“惑从何来?” 慧明禅师的声音依旧无波无澜。
“惑在苍生!” 左宗棠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金戈撞击的铿锵,在这寂静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,也撕开了他平静外表下压抑的汹涌。
“惑在值不值得!” 他向前一步,仿佛要抓住那飘摇的灯火。
“数万健儿相随,多少父母倚闾而望?多少妻子泪尽胡尘?此去,能带回几人?那西域万里黄沙,白骨埋之,后世几人能记?我抬棺而去,世人或赞其壮烈,然此棺之中,填塞的何止我左季高一副朽骨?那是万千湖湘子弟的血肉!”
他眼前又浮现出靖港焦土上那祖孙相拥的冰冷尸身,那空洞绝望的眼神,如同梦魇,死死缠绕着他。
“惑在取舍!” 他声音嘶哑,如同砂纸摩擦。
“李鸿章所言,未必全非!海疆之危,迫在眉睫。挪西征之饷以固海防,或可暂保东南半壁,解朝廷燃眉之急!我执意西行,若胜,固是社稷之幸;若败,或迁延时日,耗竭国本,致使海陆俱溃……我左宗棠,岂非成了断送国运的千古罪人?这口棺,装我一人尚嫌轻飘,如何装得下这误国误民的滔天之罪?!”
字字句句,如同泣血,将他内心最深沉的煎熬与恐惧赤裸裸地袒露在这方寸禅室之中。抬棺的决绝背后,是千钧重压下的自我诘问与灵魂撕扯。
慧明禅师终于缓缓转过身,油灯昏黄的光映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,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澈明亮,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迷障。
他并未直接回答左宗棠排山倒海的诘问,枯瘦的手指指向佛龛前那盏飘摇不定的油灯:“季高,你看此灯。”
左宗棠凝目望去,豆大的火苗在无风的禅房里兀自跳跃,忽明忽暗,仿佛随时会被自身的焦灼吞噬。
“此灯,照此一室,明耶?暗耶?” 老僧问道。
“光弱如豆,仅照方寸,四壁幽暗如故。” 左宗棠如实回答。
慧明禅师微微颔首,声音低沉而清晰,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子投入左宗棠翻腾的心海:
“是灯暗耶?是室暗耶?光虽弱,照一隅则一隅明。若因惧暗而不燃灯,则室永暗。季高,你之惑,如问此灯:燃之,光弱,恐不能尽照;不燃,则永堕黑暗。然则,燃否?”
禅房内死寂一片,唯有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。
左宗棠如遭雷击,怔立当场。老僧的话语,如同拨云见日的利剑,瞬间刺穿了他心中迷雾般的纠结。
是的,西北便是那无边黑暗中的一隅!李鸿章欲保东南之“明”,而弃西北于彻底黑暗,殊不知黑暗蔓延,终将吞噬所有光明!
阿古柏、沙俄便是那吞噬光明的魔影。他左宗棠,便是那执灯者!
此灯或许微弱,或许只能照亮天山南北一隅,或许燃灯者终将与灯同烬,但若惧此而不燃,则华夏西北将永沦黑暗,再无重见天日之时!屏藩尽失,腹心何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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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抬棺,抬的不是个人的生死,而是为这沉沦黑暗的一隅,强行点燃一盏不灭的灯火!
纵焚身碎骨,亦要在这绝域之中,烧出一个光明的未来!至于后世评说,千秋功罪,在点燃灯火的这一刻,已无足轻重。
“师父……” 左宗棠的声音带着一种剧烈的颤抖,那并非恐惧,而是淤塞顿开的激荡,“宗棠……明白了!”
他对着老僧,再次深深一揖,这一次,腰背挺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直,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,只剩下一往无前的纯粹。
他没有再多言,转身大步离开禅房,推开院门,午后炽烈的阳光扑面而来,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。
方才禅房中的阴郁、挣扎、自我拷问,如同被这万丈光芒瞬间蒸发。他翻身上马,动作利落得不像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。
“回府!” 他对等候的亲兵低喝一声,声音沉稳有力。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