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 马尾军港
“五万三千七百两?!”
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中,整个花厅瞬间炸开了锅!原本正襟危坐、低声议事的司道官员们,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,惊得纷纷离座,失声惊呼此起彼伏。
他们互相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,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怀疑。
“多少?五万……余两?”
“三日?三日便省下如此巨款?这……这如何可能?”
“莫不是虚报?或是账目有诈?”
质疑声浪瞬间涌起,几道锐利如刀的目光齐刷刷刺向站在堂中的胡雪岩。
那目光中混杂着惊愕、嫉妒、更深的则是根深蒂固的对“商贾之术”的鄙夷与不信任。
左宗棠端坐其上,纹丝未动,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。
然而,案几之下,他那双布满粗茧、曾握刀挥毫定乾坤的大手,却死死攥住了紫檀木椅的冰冷扶手,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,微微颤抖着。
五万三千七百两!这数字如同一道惊雷,轰然炸响在他耳畔,震得他心神俱荡!
他猛地抬起眼,目光如两道冰冷的、淬了火的利剑,穿透堂下嗡嗡的议论,直刺胡雪岩!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,更带着一种逼人的、几乎要将对方灵魂都剖开来看个究竟的凌厉!
“胡光墉!”左宗棠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的铮然,瞬间压下了满堂的喧哗,让整个花厅陷入一片死寂,连窗外闷雷滚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,“钱庄票号,汇兑之利,本督亦有耳闻。
然三日之内,竟能凭空省下五万余两之巨!此非寻常买卖,其中必有曲折!你——究竟如何办到?从实道来!若有半字虚言,休怪本督立时请出王命旗牌!”
最后那句“王命旗牌”,如同寒冬腊月兜头浇下的一桶冰水,让厅中所有人,包括周宽世在内,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。
那代表着总督的生杀大权!气氛骤然降至冰点,空气仿佛凝固成块,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胡雪岩身上,等着看这“商贾”如何自圆其说,亦或是在这雷霆之威下原形毕露。
胡雪岩站在那无形的压力旋涡中心,背脊挺得笔直。面对左宗棠那足以让百战悍将也为之胆寒的逼视,他脸上却并无半分惊惶。
他深吸一口气,那口气息悠长而沉稳,仿佛将周遭的凝重与质疑都吸纳入胸,再缓缓吐出。
“制台大人明鉴,”胡雪岩的声音清晰而稳定,每一个字都像投入静水的石子,激起圈圈涟漪,“草民斗胆,所行之法,不过‘快’、‘准’、‘合’三字而已。”
“快!”他伸出一根手指,眼神锐利如鹰隼,“消息即战机!自得密信,草民即刻飞鸽传书上海、宁波、福州三地阜康票号所有分号、联号,并重金雇请脚力最快的信差,务求此讯一日之内通达各处。各分号掌柜接令,立时倾巢而出,将库中存银、乃至可临时挪借调度的头寸,尽数集中于上海通商口岸!”
花厅里一片寂静,只有胡雪岩清朗的声音回荡。官员们听得入神,仿佛看见无数信鸽冲天而起,快马在驿道上绝尘奔驰,钱庄伙计们彻夜不眠地搬运银箱……那份争分夺秒的紧张感,扑面而来。
“准!”胡雪岩竖起第二根手指,“制台大人拨付之三十万两,乃库平官银,成色足,信誉着。此乃第一‘准’!草民遍查上海滩所有有实力、且当下持有充裕英镑现汇之洋行、外国银行,选定其中三家信誉最着、汇价此刻相对最平者——怡和、旗昌、汇丰。此乃第二‘准’!与彼等议价,非仅盯住牌价,更以官银成色足、交割快、未来船政大宗交易之长远红利为筹码,寸利必争!此乃第三‘准’!”
他语速加快,如同行云流水,将那些精密的商业算计和谈判技巧,剥茧抽丝般道来。
“合!”第三根手指竖起,胡雪岩的目光扫过堂上面露思索之色的官员们,最后落回左宗棠深不见底的眼眸。
“草民深知,三十万两白银若一股脑倾入汇市,必如巨石击水,瞬间推高英镑价格,反噬自身!故将三十万两化整为零,同时、同步、分由三家洋行秘密兑换!怡和十万,旗昌十二万,汇丰八万!三家之间,互不知情,各自以为独家大单,为争后续之利,皆愿以最优之价成交!待三份合约皆成,英镑汇入指定户头,木已成舟,彼等即便事后得知,亦无可奈何!”
小主,
话音落下,花厅内落针可闻。方才还喧嚣的质疑声浪,此刻已彻底平息。
官员们脸上的惊愕与怀疑,渐渐被一种复杂难言的神色取代——那是震惊于其手段之精准狠辣,是恍然于其布局之周密深远,更夹杂着一丝对“商贾之术”竟能如此翻云覆雨的茫然与……隐隐的敬畏。
左宗棠依旧端坐如山,脸上如同戴着一副冷硬的面具,看不出丝毫喜怒。
只有那紧攥着扶手、青筋虬结的手背,泄露出他内心剧烈的震荡。快、准、合!三字如刀,字字劈开他心中对“商贾”的固有壁垒。
这哪里是蝇营狗苟的市侩?分明是运筹帷幄、决胜千里的将帅之才!其洞察之明,决断之速,用计之奇,临事之勇,丝毫不逊于他麾下任何一位浴血沙场的悍将!
胡雪岩上前一步,从怀中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书,双手高擎过顶:“此乃三份兑换合约副本、所有经手银两之票号流水、英镑存入英商银行之凭证,请制台大人过目!所有账目,分毫可查!”
他的动作沉稳有力,带着不容置疑的坦荡。
左宗棠没有立刻去接。他那双阅尽沧桑、洞悉人心的眼睛,如同最精密的探针,在胡雪岩脸上反复逡巡,从那沉稳坦荡的眼神,到那因奔波而略显疲惫却依旧神光湛然的眉宇,再到那沾着泥点却挺得笔直的脊梁……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作伪的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