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彭毓橘捏着信纸,指尖冰凉。堂屋里静得可怕,只有信纸在微微颤抖时发出的窸窣声。
他抬眼,目光越过堂屋门槛。院子里,妻子正背对着他,弯腰侍弄着几盆开得正盛的秋菊。
阳光勾勒着她单薄而专注的背影。小儿子不知从哪里捉来一只硕大的绿头蚱蜢,用草茎穿了腿,正兴奋地举着,跌跌撞撞朝母亲跑去,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:“娘!娘!看!大将军!”
那无忧无虑的欢笑声,此刻听在彭毓橘耳中,却尖锐得刺心。
他猛地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气,浓烈的紫藤花香早已被肃杀的秋风卷走,此刻吸入肺腑的,只有深秋空气里那种特有的、干冷的萧索气息。
再睁眼时,眸子里那短暂浮现的挣扎与痛苦,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取代。那平静之下,是久经沙场、嗅到烽烟气息时本能的躁动,更是对那个“曾”字背后千钧重担的无法推拒。
他站起身,走向后院。那里,一个不大的木箱静静地躺在墙角,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。
他蹲下身,拂去浮尘,掀开箱盖。里面,那副保养尚好的山文甲,在昏暗中依旧泛着冷硬的幽光。
他伸出手,粗糙的手指抚过冰凉的甲片,指腹下传来熟悉的、带着死亡气息的触感。
这触感瞬间唤醒了他血液里沉睡的东西。他拿起箱底那柄伴随他多年的腰刀,缓缓抽出半截。
刀身乌沉,刃口一线寒芒流转,映照着他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的眼眸。
刀锋的冷冽,透过指尖,直刺心房。那点残存的、属于农家小院的温软,被这锋锐彻底割裂,碾碎。
他慢慢将刀推回鞘中,金属摩擦的轻响,在寂静的后院格外清晰,像一声无声的叹息,又像一声决绝的号角。
“备马。”他站起身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石之音,穿透了满院的宁静。
北上的路途,尘土飞扬。彭毓橘带着亲随,策马疾行。
沿途所见,触目惊心。村落凋敝,十室九空,断壁残垣间荒草丛生。
曾经肥沃的田地,如今只稀稀拉拉长着些半死不活的庄稼。大道上,偶尔能遇见拖家带口、面黄肌瘦的逃难人群,眼神空洞,步履蹒跚,像被无形鞭子驱赶着的行尸走肉。
更刺眼的,是那些倒毙在路旁的尸骸,无人掩埋,任由野狗秃鹫撕扯,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腐臭气息。
“大人,前面就是许州(今许昌)地界了。”亲随指着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,声音带着赶路的疲惫。
彭毓橘勒住马缰,举目望去。天色阴沉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。
许州城郭在暮色中显出灰败的轮廓,城墙多处可见新近修补的痕迹,城楼上稀疏地插着几杆旗帜,在萧瑟的秋风中无力地飘卷。
更远处,是望不到头的、荒芜的平原。风卷起地上的尘土,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原野,发出呜呜的悲鸣。
这中原腹地,昔日繁华的粮仓,如今竟凋敝如鬼域。他紧抿着唇,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。
捻匪!这两个字像毒蛇的信子,在他心头噬咬。他狠狠一夹马腹,战马长嘶一声,向着那座被战云笼罩的城池冲去。
曾国藩的行辕设在许州城内一座略显破败的府衙内。
灯火通明,气氛却异常凝重压抑。彭毓橘风尘仆仆赶到,在亲兵的引领下大步踏入签押房。
“大帅!”彭毓橘抱拳行礼,声音洪亮,打破了房内的沉寂。
抬眼望去,只见曾国藩一身便服,坐在巨大的书案之后,案头堆满了紧急军报和地图。
不过一年光景,这位湘军统帅仿佛又苍老了十岁,两鬓霜色更重,眼窝深陷,面色是那种久病似的青黄,只有那双眼睛,依旧锐利如鹰,深藏着挥之不去的忧虑与疲惫。
“毓橘!”曾国藩看到是他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,随即又被更深的沉重覆盖。
他挣扎着想站起来,彭毓橘已快步上前扶住他:“大帅保重!”
“来了就好,来了就好啊!”曾国藩紧紧抓住彭毓橘的手臂,力道之大,让彭毓橘感到一阵微痛。
他拉着彭毓橘到巨大的舆图前,那上面用朱砂和墨笔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箭头和符号。
“你看,”曾国藩的声音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沙哑,“张总愚、任柱,此二酋凶狡异常,不踞城池,专以马队剽掠,飘忽如风!我湘军旧部,多已裁撤归农,所余无几。新募之勇,仓促成军,步卒为主,如何追得上这些四蹄生风的流寇?”
他枯瘦的手指在图上焦灼地滑动,点过河南、山东、苏北、皖北那些被捻军蹂躏过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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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朝廷催逼甚急,责我迁延……可这仗,难打啊!”他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得整个瘦削的肩膀都在颤抖,旁边侍立的幕僚连忙递上参汤。
彭毓橘的目光随着曾国藩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,那些熟悉的地名——菏泽、曹州、亳州、颍州……每一个名字背后,仿佛都浸染着血与火。
他沉声道:“大帅,步卒虽钝,然结硬寨,打呆仗,以静制动,步步为营,压缩流寇空间,此乃我军昔日克敌之长策。捻匪再飘忽,亦需就粮就水,总有被我逼入死角之时!”
曾国藩喘息稍定,看着彭毓橘眼中那份熟悉的、岩石般的坚毅,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苦涩的慰藉:“知我者,表弟也!然则……”
他话锋一转,语气中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