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7章 乡间侯府
sp;寒风卷起他披风的衣角,猎猎作响。雪花落在他花白的鬓角和胡须上,也落在他那双深陷却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眸中。
他的目光沉静,无喜无悲,仿佛穿透了这纷飞的雪幕,穿透了那尚未完工的高墙巨构,看到了更深、更远的东西。
“大哥!”曾国荃气喘吁吁地奔到近前,声音带着喘息和抑制不住的颤抖。
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雪地上,溅起点点泥浆,“沅甫……沅甫不知大哥今日归乡,未曾远迎,请大哥恕罪!”
他低着头,不敢看兄长的眼睛。一路狂奔而来的勇气,在真正面对大哥那沉静如深潭的目光时,瞬间消散无踪。
巨大的心虚和惶恐攫住了他,那楠木梁,那借贷的银子……像沉重的石头堵在喉咙口。
曾国藩的目光终于从远处收回,缓缓落在跪在雪地里的弟弟身上。
他没有立刻说话,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。
那目光沉甸甸的,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,让曾国荃感觉无所遁形。
半晌,一声极轻的叹息逸出,仿佛被风吹散。
“起来吧,沅甫。”曾国藩的声音低沉,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和深深的疲惫,却并无太多责备之意。
“天寒地冻的,跪着作甚。回家……再说。”他伸出手,轻轻拍了拍曾国荃的臂膀。那手掌的触碰,冰凉而沉重。
兄弟二人共乘一辆青布小轿,一路沉默。
轿帘低垂,隔绝了外界的风雪,却隔不开轿内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。
曾国荃正襟危坐,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袍子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
他几次鼓起勇气想开口,想解释那短缺的银钱,想坦白楠木的来历,想诉说借贷的无奈,但每次话到嘴边,瞥见大哥那紧闭的双眼和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郁倦色,又被生生咽了回去。
千头万绪,竟不知从何说起。
轿子并未直接回大夫第,而是在曾国荃的示意下,停在了富厚堂工地的正门外。
曾国藩掀开轿帘,默默地走了下来。
他没有看躬身侍立一旁的弟弟,目光径直投向这片由他亲手规划、却第一次真正踏入的庞大建筑。
工地上覆盖着薄雪,空旷而凌乱。
巨大的梁架结构在雪幕中更显森然。曾国藩缓步走着,靴子踩在积雪和泥土上,发出咯吱的轻响。
他走得很慢,目光仔细地扫过每一处细节:厚实如城墙的地基,粗壮得惊人的梁柱,规划宏阔的练兵坪轮廓,以及那四座地基格外深固、尚未封顶的藏书楼。
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,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睛,在扫过那些巨大的楠木梁柱时,瞳孔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波澜一闪而逝,快得让人无法捕捉。
最终,他停在了藏书楼区域。
其中一座楼宇的骨架最为完整。他走到一根粗壮的楠木主柱旁,停下脚步。
在曾国荃几乎要窒息的注视下,他缓缓抬起手,苍老而布满细纹的手掌,轻轻抚上那冰凉光滑的柱身。
他的动作很慢,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。指腹沿着那行云流水般的金丝纹理,一寸寸地摩挲着,感受着那木质特有的温润与坚硬。
他微微仰起头,目光顺着笔直的柱身,望向高耸的、尚未铺就楼板的屋顶构架。
寒风卷着雪沫,在空旷的梁架间穿梭呜咽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,曾国藩就那样静静地站着,抚摸着楠木柱,久久不语。
他背对着曾国荃,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峭。
“大哥……”曾国荃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沉默带来的压力,声音干涩发颤,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,上前一步,“这楠木……还有营造的银钱……”
“这木头……”曾国藩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,打断了他的话,仿佛没有听到他后面关于银钱的解释。
他依旧抚摸着那根楠木柱,像是在对柱子说话,又像是在自言自语,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,“……真好啊。致密,沉实,纹路也大气。”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
他的手指停在木纹一处自然形成的漩涡处,指尖微微用力按了按,“沅甫,你知道吗?木头是有灵性的。好的木头,吸日月精华,纳地脉生气,能传千年。它比人活得久,比刀剑活得久,甚至比功名富贵……活得都要久。”
他缓缓转过身,深如古井的目光终于落在曾国荃脸上。
那目光里,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,没有质问,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,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、近乎悲悯的了然。
他看着弟弟那因紧张和愧疚而苍白扭曲的脸,看着他那鬓角早生的华发。
“这宅子,”曾国藩的目光再次投向这片恢弘却冰冷的骨架,声音低沉而清晰,穿透了风雪,“建得……太大了。也太……讲究了。”
这句话,如同冰锥,狠狠刺入曾国荃的心脏。他浑身一僵,脸色瞬间煞白。
大哥看出来了!他什么都看出来了!节俭是假,艰难是真!这富厚堂的每一根梁柱,每一块青砖,都浸透了他左支右绌、铤而走险的苦涩!
他张了张嘴,想要辩解,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,发不出一点声音。巨大的委屈和心酸猛地涌上心头,几乎要将他淹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