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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章 鸦渡

  柳生夜宿荒寺,窗外墨云翻涌,闷雷如巨兽碾过天际。他枕着破旧行囊,辗转难眠。殿内残破的泥塑佛像,在闪电映照下忽明忽暗,嘴角那抹似悲似悯的笑意愈发诡谲。终于,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夜幕,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!柳生只觉颅中剧痛,魂魄似被无形巨手猛地一攥、一抽!眼前彻底陷入无边的黑暗与死寂。

  不知过了多久,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石子,艰难地重新上浮。他“睁”开眼,视野却是一片奇异的、晃动着的灰白与墨色交织的图案。身下是粗糙的触感,带着草木特有的气息。他下意识想抬手揉眼,却惊觉“手”已不见,取而代之的,是一对覆盖着粗粝黑羽的翅膀!低头,胸腹间亦是浓密油亮的黑羽,一对瘦骨嶙峋、覆着鳞片的利爪正牢牢抓着一根湿冷的树枝。

  “呱——!”一声沙哑的啼鸣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(或者说鸟喙)深处迸发出来!声音在空旷的雨幕中传开,带着一种陌生的穿透力。

  柳生魂飞魄散!他想尖叫,发出的只是更急促的“呱呱”声。他慌乱地扑腾翅膀,想逃离这可怕的噩梦,身体却像灌了铅般沉重笨拙,只带起一阵冷风,险些从栖息的枝头栽落下去。冰冷的雨水密集地砸在羽毛上,顺着羽轴流下,带来刺骨的寒意。他缩紧身体,将头深深埋进翅膀下,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。这绝非梦境!羽毛摩擦的窸窣、雨水冰冷的触感、风中草木腥气的钻入,都无比真实!他,柳生,一个苦读诗书、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,竟在一夜雷暴之后,魂入鸦身!

  最初的几日,柳生如同行尸走肉(或者说行尸走肉)。他拒绝进食,任凭腹中饥饿如同火焰灼烧。他看着其他乌鸦在雨后泥泞的土地上翻找蠕虫,啄食腐败的果实,胃里便翻江倒海。他试图振翅高飞,逃离这荒谬的囚笼,却只能歪歪斜斜地掠过树梢,引来同伴几声不解的聒噪。他蜷缩在最高的树冠深处,望着铅灰色的天空,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绝望。寒窗苦读,功名未就,竟落得如此非人非鸟的下场!

  直到那日黄昏,饥饿终于压垮了所有的尊严和恐惧。柳生虚弱地扑到林间空地上,那里刚被雨水冲刷过,泥土湿润。一条粗壮的蚯蚓正在泥水中缓慢蠕动。强烈的生理本能驱使着他,鸟喙闪电般啄下!泥土的腥涩、蚯蚓体液的粘滑冰凉瞬间充满口腔。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,却又有一种原始的、生命得以延续的满足感从身体深处升起。他闭着眼,囫囵吞下。那一刻,属于“柳生”的某种东西,似乎也随着那条蚯蚓一同滑入了黑暗的胃囊。

  他渐渐认得了身边这群“同族”。鸦群等级森严,分工明确。体型最为庞大、羽毛黑得发紫、喙缘带着一抹冷酷铁灰色的,是首领“铁喙”。它总是立于最高的枯枝之上,锐利的金瞳俯瞰着整个鸦群领地,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它的监视。它一声低沉沙哑的“呱——”,便是鸦群的最高指令,或起飞,或降落,或警戒,莫敢不从。

  柳生则被归入“哨鸦”的行列。这得益于他初来乍到时的笨拙和惊恐,总是不由自主地东张西望。哨鸦的职责便是分散在鸦群外围的枝头,担任警戒。柳生被分派在靠近一条林间小径的高大栎树上。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,转动他那颗小小的乌鸦脑袋,用锐利的鸦眼扫视下方小径、远处的田地以及天空。发现任何可疑动静——持弓的猎人、蹑足的野狸、甚至天空盘旋的猛禽黑影——都必须第一时间发出尖锐急促的“嘎嘎嘎嘎”警报!这警报声如同无形的鞭子,瞬间便能抽动整个鸦群,令它们哗啦啦惊飞而起,盘旋规避。

  柳生很快发现,鸦群内部有着严苛的“轮值”制度。哨鸦并非固定,每日由铁喙根据风向、食物区域和潜在威胁点进行调配。而觅食的鸦群,也并非一拥而上。它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军队,分批进入目标区域。第一批是“探路者”,通常是几只胆大心细的老鸦,迅速落下,警惕地翻找啄食几口,确认安全后发出短促的“呱呱”声。第二批主力才轰然落下,如同黑色的潮水覆盖地面,高效地清理食物。最后一批则是“清道夫”,负责更仔细地搜索遗漏,并负责在主力撤离时垫后警戒。整个过程迅捷有序,配合默契。

  柳生曾目睹一次惊险。几只年轻的乌鸦,或许是被田埂上遗落的几粒饱满麦粒吸引,忘记了轮值的次序,擅自离群扑了下去。它们刚刚落地,甚至来不及啄起麦粒,只听空中传来铁喙一声短促而严厉的“嘎!”——那是最高级别的警告!紧接着,一道灰影如同鬼魅般从田埂另一侧的灌木丛中疾射而出!是一只潜伏已久的野狸!它利爪如钩,直扑其中一只反应稍慢的年轻乌鸦!

  千钧一发之际,空中盘旋的铁喙如同黑色的陨石,挟着凄厉的风声俯冲而下!它没有直接攻击野狸,而是精准地一爪狠狠抓向野狸那对竖起的、敏感的耳朵!野狸吃痛,发出一声怪叫,扑击动作瞬间变形。那只年轻的乌鸦这才惊叫着拼命拍打翅膀,险之又险地擦着野狸的爪尖腾空而起!待野狸恼羞成怒地抬头寻找那可恶的偷袭者时,铁喙早已借着俯冲的力道,一个灵巧的侧翻,重新冲上高空,发出沉稳的“呱呱”声,指挥受惊的鸦群重新集结,远远撤离了那片危险的田野。

  小主,

  事后,那几只违反轮值次序的年轻乌鸦,被剥夺了当日优先觅食的权利,只能等所有同伴都吃饱后,才被允许去啃食一些残渣剩屑。它们垂头丧气地站在外围,发出委屈的咕噜声。柳生站在哨位上,心中却泛起奇异的波澜。这看似冷酷的惩罚背后,是铁喙对族群生存近乎严苛的守护。鸦群的世界,没有温情的诗书礼义,只有赤裸裸的、用规则和利爪扞卫的生存法则。他竟从中读出了一丝残酷的公平。

  作为一只乌鸦,柳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视角。他栖息在高高的树冠,俯瞰着脚下的尘世。他看到农夫在烈日下佝偻着脊背,汗水浸透粗布衣衫,黝黑的皮肤紧贴着嶙峋的肋骨,挥动沉重的锄头,一下,又一下,如同不知疲倦的傀儡,只为土里刨出那点活命的食粮。他看到田埂上,一只瘦骨嶙峋的老牛拉着沉重的犁铧,每一步都陷在泥泞里,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,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麻木的疲惫。鞭子抽在它嶙峋的脊背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,它也只是低低地“哞”一声,继续向前挣扎。

  柳生曾以为自己是天地间最困顿的生灵,寒窗孤影,前程渺茫。如今以鸦眼观之,方知这尘世众生,各有各的枷锁,各有各的挣扎。农夫的汗滴,老牛的喘息,与鸦群在风雨中为一口腐食搏命,又有何本质的不同?不过是挣扎的形式各异罢了。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悯,如同冰冷的溪流,悄然漫过他那颗被鸦身禁锢的、曾只装着功名的心。

  春去秋来,柳生已完全融入了鸦群的生活。他娴熟地履行着哨鸦的职责,锐利的鸦眼能分辨出猎人弓弦的反光与树枝摇曳阴影的细微差别。他习惯了腐肉的腥气,也学会了从坚硬的坚果中精准地啄出果仁。他甚至能模仿铁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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