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书页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。寒来暑往,又是一年秋闱。陈慕云在胡氏的精心指点下,早已非复吴下阿蒙。临行前夜,陋室中灯火通明。
胡氏并未多言,只是取出一枚小小的玉扣,递到陈慕云手中。玉质温润细腻,雕琢成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,花蕊处一点天然沁色,宛如清晨凝聚的露珠,玲珑剔透,巧夺天工。
“此物伴妾身多年,今日赠与先生。”胡氏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,“贴身佩戴,可静心凝神,助先生考场之上,文思如泉涌,下笔如有神。只愿先生此去,金榜题名,得遂青云之志。”她顿了顿,墨玉般的眸子深深望进陈慕云眼底,“望先生谨记初心,他日身处高位,莫忘寒窗之苦,莫负黎民之望。”
陈慕云郑重接过玉扣,那微凉温润的触感自掌心传来,仿佛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量。他将玉扣紧紧攥住,一股暖流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激动涌遍全身,对着胡氏深深一揖:“慕云此生,绝不负姑娘再造之恩!亦不负此心!”
胡氏微微颔首,唇边泛起一丝清浅的笑意,眼底深处却似有极其复杂的微光一闪而过,快得让人无从捕捉。她不再多言,只静静地看着陈慕云将玉扣小心地贴身收好。
会试三场,贡院森严。陈慕云端坐号舍,当考题发下,展开卷纸的刹那,奇异的事情发生了。贴身佩戴的牡丹玉扣似乎微微温热起来,一股难以言喻的清明之感自胸口弥漫开,瞬间涤净了所有紧张与杂念。那些曾由胡氏指点过、自己反复揣摩过的经义精髓、策论关节,竟如同早已镌刻在脑海中一般,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,字字珠玑,条理分明。他下笔如有神助,洋洋洒洒,文思奔涌如江河,竟将胸中韬略倾泻无遗,字字切中肯綮,文采斐然。
放榜之日,金榜高悬。陈慕云的名字赫然列在榜首——状元及第!消息传回凤阳那间破败的祖屋,早已是万人空巷,贺客盈门。昔日门可罗雀的寒舍,被前来道贺的官吏乡绅、好奇的邻里挤得水泄不通。爆竹声震天价响,红纸屑铺满了门前的泥地。
喧嚣中,陈慕云的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。然而,那个清冷如月的身影,那个助他改天换命的白衣女子,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,杳无踪迹。只有陋室的书案上,不知何时多了一方普通的石砚,压着一张素白纸条,上面是几行清逸灵秀的字迹:
“锦袍初着君恩重,玉堂金马步青云。妾缘已尽,当归山林。望君珍重,莫忘前约。胡氏留笔。”
墨迹未干,仿佛主人刚刚离去。陈慕云握着纸条,心头掠过一阵强烈的失落与怅惘,如同骤然被抽空了什么。然而,这份失落很快便被殿试传胪、琼林赐宴、跨马游街的无限风光所淹没。红袍乌纱,御前对答,天子嘉许,同僚艳羡……巨大的荣耀如同汹涌的潮水,瞬间将他推上了人生的巅峰。胡氏临别的告诫,那枚牡丹玉扣带来的奇异助力,连同那间陋室里的清冷月光与暗香,都在这烈火烹油、鲜花着锦的盛况中,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,仿佛只是年少时一场瑰丽而飘渺的幻梦。
十年宦海沉浮,足以将许多东西冲刷得面目全非。
昔日的寒门状元郎陈慕云,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心忧柴米、在油灯下苦读的清贫书生。十年间,他凭借过人的才具和圆融的处世之道,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步步为营。他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,也懂得如何利用规则与潜规则。对上司,他谦恭有礼,进退得宜;对同僚,他广结善缘,不轻易树敌;对下僚,他恩威并施,笼络人心。他处理政务条理清晰,奏对得体,更难得的是,他似乎总能敏锐地捕捉到上意的微妙变化,做出最恰当的反应。几件不大不小的棘手差事办得滴水不漏,博得了“精明干练”的赞誉。在几次关键的人事倾轧中,他巧妙地选择了站队,虽未主动出击构陷他人,却也顺势而为,从中攫取了足够的政治资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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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年光阴,他从翰林院修撰,外放富庶之地为知府,政绩斐然;又调入户部任郎中,执掌钱粮,手腕圆滑;再擢升为侍郎,分管漕运盐政,位高权重。直至今日,他已官拜户部尚书,加太子少保衔,位列九卿,权柄煊赫,府邸巍峨,仆从如云。当年凤阳陋巷中的寒酸窘迫,早已成了遥远的背景板,只在偶尔午夜梦回时,才会带着一丝恍如隔世的冰凉触感,一闪而过。
他娶了吏部侍郎的千金为妻,是标准的政治联姻。妻子端庄贤淑,持家有道,为他生养了一双儿女。夫妻相敬如宾,举案齐眉,是外人眼中的模范。然而只有陈慕云自己知道,夜深人静时,书房里那盏孤灯下,他摩挲着那枚从未离身的牡丹玉扣,心头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空茫。玉扣温润依旧,那点花蕊处的沁色,似乎比十年前更红润了些,像一颗凝固的血珠。
府邸深处,陈慕云的书房宽敞而肃穆。紫檀木的大书案光可鉴人,堆满了各地呈报的卷宗。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沉水香,以及纸张和墨锭混合的、属于权力的独特气味。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,假山流水,花木扶疏,隔绝了市井的喧嚣,自成一方尊贵天地。
这一日,陈尚书正埋首批阅一份关于江南盐税厘清的奏报,眉头微锁,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。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,斜斜地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柱,恰好落在他左手手腕附近。
就在他凝神思考之际,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一丝异样。
那枚贴身佩戴了十年、早已与他体温相融的牡丹玉扣,此刻在明亮的阳光下,竟隐隐透出一抹刺目的猩红!那红并非玉质本身的沁色,而是如同活物般,正从玉扣内部极其缓慢地、极其诡异地向外渗染、晕开。那点花蕊处的沁色,更是红得妖异欲滴,仿佛饱吸了鲜血!
陈慕云的心猛地一沉,一股寒意猝不及防地从脚底窜上脊背。他霍然停笔,抬起手腕,凑到眼前细看。
没错!不是错觉!玉扣温润的羊脂白玉底子上,正有丝丝缕缕、如同毛细血管般的红痕在蔓延,无声无息,却又清晰无比。那红,带着一种不祥的粘稠感,像是凝固的血丝正在玉中缓缓复苏、流淌。一股若有似无的、极其淡薄却异常熟悉的腥甜气味,似乎也随着这诡异的血色,在沉水香的馥郁中隐隐透了出来。
他猛地攥紧了左手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,玉扣硌着掌心,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。书房里寂静无声,只有他自己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,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。十年宦海沉浮练就的镇定功夫,在这一刻几乎溃不成军。他死死盯着那抹不断扩大的、妖异的红,仿佛看到某种被深深埋藏、早已遗忘的东西,正带着淋漓的血色,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