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1章 崔判
,散发着禁锢神魂的寒意。冰冷的铁链“哗啦”一声,沉重地缠绕上崔珏的双肩与手臂。他挺直的脊梁未曾弯曲半分,只是任由锁链加身。在鬼卒的押解下,他转身,迈步走向殿侧那扇通往轮回井、永远弥漫着混沌雾气的侧门。玄色判官袍的衣角拂过冰冷的地砖,留下一个孤绝而挺拔的背影,最终彻底没入那翻涌不息的灰白浓雾之中,消失不见。殿内死寂无声,唯有那滴悬在朱砂笔尖、始终未落的浓墨,终于不堪重负,“嗒”的一声轻响,坠落在冰冷的生死簿上,洇开一朵刺目惊心的血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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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明万历二十三年,山东淄川。时值深秋,北风已带上凛冽的刀锋,刮过枯黄的田野,卷起漫天尘沙。通往济南府城的官道旁,一座名为“慈云”的古庙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坡之上,庙墙斑驳,朱漆剥落,露出里面灰败的泥胎,瓦楞间衰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,一派萧索破败的景象。
崔子玉缩着脖子,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、打着几处补丁的青布直裰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小路,朝着那破庙走去。他面容清瘦,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书卷气,只是眉心中间一道浅浅的竖痕,隐约透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郁。他肩上挎着一个同样破旧的蓝布包袱,里面除了几本翻烂的经义典籍和几件换洗衣物,便是干硬的馍馍——这便是他赴省城乡试的全部家当。然而命运弄人,他再次名落孙山。盘缠耗尽,连归家的车脚钱都无着落,只得寻这荒郊野庙暂避风寒,打算熬过这寒夜,明日再作计较。
推开那扇吱呀作响、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庙门,一股混合着尘土、霉烂木头和香烛残烬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。庙内光线昏暗,只有屋顶几处破洞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,勉强照亮中央一尊布满蛛网、金漆剥落殆尽的泥塑佛像。佛像低眉垂目,面容在幽暗中模糊不清,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悯与寂寥。墙角堆着些破烂的稻草,似乎曾有更落魄的旅人以此御寒。
崔子玉叹了口气,寻了处稍微干燥避风的角落,放下包袱。腹中饥饿如同火烧,他摸出半个冰冷的硬馍,艰难地啃咬着,粗糙的馍渣刮得喉咙生疼。窗外风声渐厉,如同无数怨鬼在旷野中尖啸,卷着枯枝败叶拍打着残破的窗棂,呜呜咽咽,更添几分凄凉。
正当他嚼着干馍,被寒气冻得蜷起身子时,庙门再次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一条缝隙。一股裹挟着湿冷落叶气息的寒风猛地灌入,吹得供台上残存的香灰打着旋儿飞起。崔子玉一惊,循声望去。
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侧身闪了进来,又迅速回身将门掩上,动作轻巧得如同狸猫。来人是个女子,约莫双十年华,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布裙,肩上挎着个小包裹。她似乎也被庙内的昏暗和崔子玉吓了一跳,低低“啊”了一声,脚步微顿,停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,警惕地望过来。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光,崔子玉看清了她的面容。眉若远山含黛,目似秋水凝波,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,只是眉眼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淡淡愁绪,如同江南烟雨迷蒙的远山。她站在那里,身姿纤弱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,周身却萦绕着一种奇异的沉静,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,倒像是误落凡尘的月魄精魂。
崔子玉连忙起身,拱手作揖,温言道:“姑娘莫惊。在下崔子玉,赴试落第的穷书生,在此暂避风雨。荒郊野庙,别无他人,姑娘请自便。” 他声音清朗,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和与克制。
那女子闻言,紧绷的神情似乎放松了些许,敛衽还了一礼,声音低柔婉转,如同清泉滴落寒潭:“小女子姓柳,名含烟。本是…本是投亲路过此地,不想天色骤变,前路难行,只得在此叨扰公子了。” 她目光低垂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,掩去了眸中的神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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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人各自寻了角落安顿。崔子玉靠着冰冷的墙壁,听着窗外越来越急的风声,思绪纷乱,功名无望的失落和家境的困窘交织心头。他忍不住抬眼,悄悄望向另一边的柳含烟。只见她并未去坐那堆脏污的稻草,只是静静倚着一根廊柱,望着破窗外昏沉的天色出神。月光偶尔穿透翻滚的乌云,清泠泠地洒在她半边脸颊和素白的衣袂上,使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,那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愈发单薄而不真实,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孤寂感。崔子玉心头莫名一动,那身影竟隐隐牵动了他心底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与怜惜,仿佛在某个被遗忘的梦里见过。
夜深了,寒气侵骨。崔子玉冷得牙齿打颤,将包袱里所有能裹的衣物都披在身上,仍觉寒意如同细针,刺透骨髓。他瞥见柳含烟依旧倚柱而立,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愈发单薄伶仃,似乎并未感到多少寒意。
“柳姑娘,” 崔子玉犹豫了一下,还是开口,声音因寒冷而微微发颤,“此地风寒甚重,墙角还有些稻草,虽不洁净,或可略挡寒气。姑娘…不冷么?”
柳含烟闻声,缓缓转过头来。月光恰好照在她脸上,那肌肤白得近乎剔透,毫无血色。她唇角牵起一丝极淡、极飘忽的笑意,轻声道:“多谢崔公子挂怀。含烟…自幼体弱,倒不十分畏寒。” 她目光落在崔子玉冻得发青的嘴唇和微微发抖的身体上,顿了顿,柔声道,“公子衣衫单薄,这般苦熬恐要受凉。待明日天光,寻些枯枝生火方好。” 她的话语温软,带着关切,然而那过分平静的语调,在这寒夜里听来,却有种奇异的疏离感。
崔子玉心中疑惑更甚。这女子独行荒郊,露宿破庙,面对寒夜竟如此泰然,实非寻常闺阁女子所能。他强压下心头的异样,苦笑道:“让姑娘见笑了。功名无望,身无分文,如今连这点风寒也熬不住,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。” 语气中满是自嘲与落寞。
柳含烟沉默片刻,忽然道:“崔公子何必妄自菲薄?功名富贵,不过浮云。能持守本心,明辨是非,方是立身之本。” 她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与坚定,“譬如…譬如那淄川县丞王魁,纵然权柄在手,富贵一时,然其心术不正,构陷良善,残害无辜,纵然能逃过王法一时,又岂能逃过天理昭彰?公子清寒,心志高洁,远胜彼等禄蠹千百倍。” 说到“王魁”二字时,她语气虽竭力维持平静,崔子玉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刻骨寒意,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。
崔子玉心中猛地一震!王魁?这名字…这名字为何如此熟悉?仿佛一道尘封已久的门被猛地推开一条缝隙,门内是无尽的黑暗和刺骨的阴风。他努力回想,头痛却毫无征兆地袭来,如同钢针攒刺,眼前阵阵发黑,耳边似乎响起锁链拖曳的冰冷声响和模糊威严的呵斥。他闷哼一声,痛苦地捂住额头,身体晃了晃。
“崔公子?你怎么了?” 柳含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,身影一晃,已无声地靠近了几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