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板上,浑身湿透,筛糠似的抖,语无伦次地念叨:“有鬼…水里有鬼推我…又…又甩我…是鬼…是鬼啊…”
陈七没理他,只是死死盯着那漩涡消失的水面,浑浊的老眼里蓄满了泪水。他知道,阿六放弃了这唯一的机会。为了救这个素不相识、甚至品行不端的泼皮,他把自己轮回的路,亲手斩断了。
水面一片死寂,只有风声呜咽。那个湿漉漉的身影,再也没有出现。
数月后的一个深夜,陈七做了个怪梦。梦里雾气弥漫,阿六穿着一身崭新的、像是官差的皂色衣袍,站在他床前,脸上带着温煦而疏离的笑意,不再是水鬼的惨白。
“七叔,”阿六的声音仿佛隔着水波,又清晰无比,“蒙城隍老爷恩典,念我救人有功,又怜我淹死三年无人祭祀,特擢升我为黑水河下游三十里‘青牛渡’的土地,掌管一方水土平安。明日午时上任,特来辞行。”
陈七又惊又喜,想拉他,手却穿过了阿六虚幻的身体:“阿六…不,土地爷!你…你总算熬出头了!”
阿六(或许该称土地了)的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:“是啊,熬出头了。七叔,那青牛渡荒僻,香火怕是稀薄…您若得闲,路过时,能给我…烧上一炷香么?”他声音渐低,身影在雾气中迅速淡去。
“一定!一定!”陈七对着虚空大喊。
梦醒,枕畔犹有凉意。
第二天,陈七划着船,顺流而下三十里,果然找到了地图上都没有标记的“青牛渡”。那是一片荒凉的河滩,只有几棵歪脖子老柳树,一个破败得只剩半截土墙的小庙塌在乱草丛中,连个牌匾都没有。
陈七默默清理出一小块地方,摆上带来的简陋供品——一条肥鱼,一壶酒,几个馒头。他点燃三炷香,插在土墙缝里。
青烟袅袅升起,盘旋在荒寂的河滩上。四周静悄悄的,只有河水哗哗流淌。陈七对着那半截土墙,絮絮叨叨,如同往日对水说话一般:“阿六…土地爷…香火给你供上了…鱼是今早打的,新鲜…酒是镇上的,比咱俩以前喝的好点…在下面…好好当差…”
香烧到一半时,奇异的事情发生了。河滩上忽然刮起一阵轻柔的、带着水汽的暖风。那三炷原本笔直的青烟,被这风一卷,竟如有生命般,朝着同一个方向——那半截土墙的后面——悠悠飘去,凝而不散,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牵引着。同时,陈七似乎听到一声极轻、极淡的叹息,带着欣慰和解脱,消散在风里。
陈七怔怔地看着那凝而不散的青烟,浑浊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,滴在脚下温热的泥土里。
> 自那以后,陈七隔三差五就去青牛渡给土地爷上香。说来也怪,原本荒僻冷清的青牛渡,渐渐有了人气。先是附近村子有夜渔迷路的,在破庙墙根睡了一宿,竟安然无恙,还梦见一个穿皂衣的年轻后生给他指路。后来又有个孩子落水,被冲到青牛渡浅滩,昏迷中感觉被人托着背送上岸。事情传开,都说青牛渡的土地爷灵验,虽庙宇破败,却真能护佑一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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> 慢慢地,开始有人捐钱捐物,重修了那座小土地庙。庙里塑的神像,是个面容清秀、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年轻后生模样,穿着皂衣,眼神温和地望着前方奔流的河水。香火渐渐旺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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> 陈七依旧是去得最勤的那个。他不再打渔,在庙旁搭了个草棚,自愿当起了庙主。每逢初一十五,他总会额外供上一壶好酒。夜深人静时,他常坐在庙门槛上,对着黑黝黝的河水,低声絮语,像是和老友聊天。有时一阵带着水汽的暖风拂过,吹动香炉里的灰烬,他便笑笑,端起酒杯,对着虚空轻轻一碰,然后一饮而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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> 镇上的人都说,陈老头守着那土地庙,人虽老了,眼神却越来越清亮,像是心里揣着个谁也不知道、却让他无比踏实的暖和气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