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刽子手的鬼头刀高高扬起,在烈日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。人头落地的闷响被更大的、撕心裂肺的百姓恸哭彻底淹没。那哭声,凄厉如鬼泣,在空旷的校场上空久久盘旋,缠绕不去,冰冷彻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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丹徒的官署内室,门窗紧闭。浓重的药味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,苦涩得令人作呕。胸口的箭创处,那反复溃烂的皮肉下,疼痛如同有生命的毒藤,日夜不停地缠绕、撕扯、钻凿,深入骨髓。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,带来一阵剧烈的抽痛。冷汗浸透了额发,顺着鬓角滑下,滴落在冰冷的铜镜边缘。
案头堆积的军报、文书像一座沉默的山丘,压在心头。严白虎的残部还在逃窜,如同跗骨之蛆;广陵的陈登蠢蠢欲动,似有异心;更远处,曹操的使者言辞闪烁,不知在打什么主意……桩桩件件,都如同沉重的枷锁,勒得我喘不过气。江东看似归附,实则暗流汹涌。我恨不得立刻披甲上马,将这些隐患一一踏平!可这该死的伤……太医那苍老而忧虑的脸在眼前晃动:“主公,此箭簇带毒,创口反复溃烂,实乃凶险之兆。务必……务必静心休养百日,切不可动怒,切不可劳神啊……”
小主,
静养百日?简直是笑话!江东基业初定,百废待兴,强敌环伺,我孙策岂能如废人般躺足百日?一股无法抑制的烦躁和暴怒在胸腔里左冲右突,寻找着出口。我猛地抓起案上那面擦拭得锃亮的铜镜。
昏黄的烛光下,铜镜映出我的面容。曾经意气风发、锐不可当的眉宇间,此刻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和病态的苍白。深陷的眼窝里,那双曾让敌人胆寒的眼睛,此刻布满了血丝,燃烧着不甘的火焰,却也透出深深的疲惫。
突然,镜中的影像诡异地扭曲了一下。仿佛水面投入石子,荡开涟漪。就在我病容憔悴的脸侧,清晰地映出了另一个身影!那身影高大,穿着破碎的、沾满暗红血迹的甲胄,脖颈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咧开,正无声地站在我身后,面容模糊不清,但那双眼睛——空洞、冰冷,带着无尽的悲凉和……失望!
是父亲!
“啊!”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,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!我惊骇欲绝,猛地回头!
身后空空如也。只有烛火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巨大阴影,随着火苗的跳动而变幻不定,如同鬼魅在无声地舞蹈。药味、汗味、烛烟味混合在一起,令人窒息。一股冰冷的、无法抗拒的恐惧感,如同无形的巨手,骤然攫住了我的心脏,狠狠攥紧!
那不是梦!绝对不是!铜镜不会骗人!那身影,那眼神……是父亲!是父亲回来了!他带着战死时的惨状回来了!他站在我身后,看着我,在摇头!
“父亲……”我喉咙干涩,几乎发不出声音,握着铜镜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,冰冷的金属几乎要脱手而出。镜面晃动着,再次映出我惊恐扭曲的脸,以及身后那片空荡的、摇曳着诡异阴影的墙壁。死亡……它原来早已无声无息地潜入,并非伏在眉间,而是已攀附在我的背脊之上,带着父亲亡魂的凝视,冰冷彻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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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体像一具被蛀空的朽木,沉重得连抬起手指都无比艰难。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风箱般的嘶鸣,牵扯着胸腔深处溃烂的伤口,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。浓稠的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,带着浓烈的腥甜和死亡的气息。视线时而模糊,时而清晰,如同蒙上了一层沾满油污的纱。
床边,跪满了人。母亲吴夫人红肿的双眼噙着泪,却强忍着不落下,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,那掌心滚烫的温度是唯一还能感知到的暖意。弟弟孙权跪在最前面,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,此刻却绷紧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,眼神里有哀伤,有惶恐,但更多的是……一种我此刻才清晰看到的、深藏的稳重。周瑜跪在孙权身侧,俊朗的面容上覆盖着一层寒霜般的凝重,薄唇紧抿,那双曾与我一同指点江山、意气飞扬的眼中,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痛和决绝的守护。
张昭、张纮、程普、黄盖……一张张熟悉的面孔,或悲痛,或忧虑,或茫然,都凝固在一种巨大的、无声的哀戚之中。他们是我打下的江东基业,是我用命换来的班底。此刻,却像一座座沉重的石碑,压在我越来越微弱的呼吸之上。
“母亲……”我艰难地开口,声音嘶哑微弱,如同砂纸摩擦,“儿……儿不孝……”喉咙里涌上的腥甜让我剧烈地咳嗽起来,眼前阵阵发黑。
“策儿……”母亲的声音哽咽破碎,只是更紧地握住我的手,仿佛这样就能拉住我流逝的生命。
我用尽全身力气,目光艰难地转向跪在床前的孙权。他还那么小,肩膀单薄,却要扛起这千钧重担。江东的虎豹,我未竟的霸业……一股强烈的、混杂着不甘与担忧的情绪涌上心头。
“权弟……”我喘息着,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,“举……举江东之众,决机于两阵之间……与天下争衡……卿……卿不如我……”这是实话,也是锥心之痛。我仿佛能看到,那些被我武力慑服的豪强,那些虎视眈眈的诸侯,在得知我死讯后露出的獠牙。
孙权猛地抬起头,那双酷似父亲的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,嘴唇翕动着,却发不出声音。
“然……”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翻涌的血气,目光扫过张昭那张饱经风霜、此刻写满忧虑的脸,“举贤任能,各尽其心……以保江东……”目光最终落在周瑜身上,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也正凝视着我,里面翻涌着我熟悉又陌生的沉重。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,吐出最重要的话:“……我不如卿!内事……不决问张昭……外事……不决问……公瑾……”
周瑜的身体猛地一震,他重重地、以头触地,发出沉闷的声响:“瑜……肝脑涂地,不负伯符所托!”那声音斩钉截铁,带着一种殉道般的悲壮。
托付的话语耗尽了我最后的精神。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、模糊,如同被打碎的铜镜。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抽离。就在这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,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,带着少年时特有的飞扬和戏谑,无比突兀地、无比清晰地穿透了死亡的帷幕,在灵魂深处响起:
“伯符,你跑得太快,连自己的影子都追不上。”
是公瑾……是当年在舒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