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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4章 王平篇——汉土

鹿角层层叠叠,望楼星罗棋布。每一道土墙的厚度,每一处鹿角摆放的角度,每一座望楼的视野,都浸透了我这三十年镇守汉中的心血和板楯蛮人对山林的直觉。

  “看见那土墙了么?”我指着前方蜿蜒如巨蟒的壁垒,“那是用汉中的土,一筐筐垒起来的,浇灌的是我们汉军的血汗!它看着不起眼,却比魏狗身上那亮闪闪的铁甲更硬!曹爽?哼,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的纨绔子!他想过去?”我猛地拔高声音,如同洪钟震响,“除非从我王平,从我汉中守军,从我身后这兴势山的每一块石头、每一寸泥土上碾过去!传令:弓弩上弦,礌石滚木备足!敢有擅退一步者,立斩!守住了兴势,就是守住了汉中的门户,守住了我大汉的国门!”

  一股灼热的豪气在胸中激荡,冲散了连日的疲惫和腿上那陈年箭伤隐隐的酸痛。我仿佛又回到了初归汉营、跟随先帝和丞相征战四方的岁月,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。

  时间在残酷的拉锯中流逝。魏军一次次如同汹涌的潮头,猛烈地拍打在兴势山坚固的防线上。箭矢如飞蝗蔽日,礌石滚木带着沉闷的死亡呼啸砸落,每一次撞击都让脚下的山体微微震颤。喊杀声、惨叫声、金铁交鸣声昼夜不息,浓重的血腥味和尸体烧焦的恶臭混合在一起,弥漫在整片山野,连带着山间本该萌发的草木嫩芽都沾染了死亡的气息。

  我拖着那条因连日劳顿和湿寒而愈发沉重、如灌了铅般酸痛刺骨的伤腿,日夜不停地沿着壁垒巡视。甲胄早已被汗水、血水和泥浆浸透,紧紧贴在身上,冰冷而沉重。每到一处营垒,我便用那柄跟随我多年的旧刀柄重重敲击着土墙,声音嘶哑却如铁石:

  “顶住!给老子顶住!丞相在看着我们!汉中父老在看着我们!想想街亭的血!想想我们倒下的兄弟!这道墙,就是我们的脸面!墙在人在,墙破人亡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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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士兵们疲惫不堪的脸上,那近乎麻木的绝望,在我嘶哑的吼声和刀柄敲击土墙的钝响中,竟一点点褪去,重新燃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。他们沉默地加固着被撞松的鹿角,将磨利的箭簇一支支码好,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山下涌动的敌军。这沉默,比任何呐喊都更有力量。

  翌日黄昏,残阳如血。一场激烈的攻防刚告一段落,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硝烟和血腥。我拄着刀,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,艰难地挪到一处被魏军冲车撞塌了半边的壁垒前。土石狼藉,几具阵亡士兵的遗体还未来得及抬下,维持着搏斗的姿势。

  “大将军!此处危险!魏狗刚退,恐有冷箭!”亲兵焦急地喊道。

  我摆摆手,示意他噤声。我弯下腰,不顾甲胄的沉重和腿上传来的剧痛,伸出那双布满厚茧和裂口、沾满泥污血渍的大手,用力地、近乎固执地抓起一把坍塌处的泥土。土是湿冷的,混合着暗红色的血块和碎裂的草根,沉重而黏腻。我紧紧攥着这把泥土,感受着它粗糙的颗粒硌着掌心,感受着那浸透其中的、属于汉军儿郎的温热与冰凉。这是汉中的土,是我用三十年时光和无数兄弟性命守护的土!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更为炽热的决心涌上心头。

  “来人!”我猛地直起身,将手中那把沉重的泥土狠狠摔在旁边的土堆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,“调后备营!连夜给我补上!就用这里的土!要夯得比原来更厚、更实!把死去的兄弟……也埋进这道墙里!让他们看着,我们是怎么守住这片土地的!”

  我抬起头,望向山下魏军连绵的营火,那火光在渐浓的暮色中连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海洋。然而此刻,胸中翻涌的只有烈火般的战意。腿上的疼痛似乎被这怒火烧灼得麻木了。兴势山,这道用血肉和信念筑起的墙,在夕阳的余晖中,沉默地矗立着,如同大地上永不愈合的伤口,也如同大汉北疆永不陷落的脊梁。

  延熙十一年的深秋,汉中的风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,卷着枯叶拍打着镇北大将军府邸的窗棂。府邸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,几乎盖过了庭院里那几株倔强晚开的木樨花最后一点残香。我躺在冰冷的卧榻上,厚重的被褥也驱不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。这具曾经在战场上不知疲倦的躯体,如今沉重得像灌满了铅,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,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钝痛。生命如同指间沙,流逝得清晰可感。

  昏沉与清醒的间隙,我仿佛又回到了那铁血交织的岁月。街亭洼地粘稠的血泥似乎还糊在脚底,兴势山土墙上那混合着血块的湿冷泥土仿佛还攥在手心,丞相在五丈原秋风中飘动的衣袂和沉静如水的目光似乎就在眼前……还有宕渠的青山绿水,母亲呼唤我“阿平”时那悠长的尾音……无数光影、声响、气味在脑海中翻腾、破碎,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落叶。

  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停在门外,带着战场硝烟未散的冷硬气息。是姜维。

  “大将军……”他的声音低沉,刻意放轻了,却依旧掩不住那份锐利和疲惫。他走到榻前,甲胄发出轻微的摩擦声。

  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。视线模糊了好一阵,才勉强聚焦在他年轻却已显风霜的脸上。他身上那件精良的玄色铁甲,肩头似乎还沾染着未曾拂尽的暗红——是敌人的血,还是我汉家儿郎的血?这念头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。

  “维……维来了……”我的声音嘶哑微弱,如同破败的风箱,“前线……如何?魏狗……可曾……”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,喉咙里泛起浓重的腥甜,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,仿佛要将残存的生命都咳出去。旁边的侍从慌忙上前,用布巾擦拭我的嘴角。一抹刺目的暗红在素白的布上洇开。

  姜维眼中掠过痛楚,他单膝跪在榻前,扶住我颤抖的肩膀,那铁甲的冰冷透过薄薄的寝衣刺入我的皮肤。“大将军勿忧!前线稳固!将士用命,魏军未能越雷池一步!”他的语气斩钉截铁,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
  稳固?未能越雷池一步?我浑浊的目光死死盯住他肩甲上那一点暗红,那颜色在我模糊的视线里不断放大,仿佛要燃烧起来。一股巨大的、难以言喻的焦虑和执念猛地攫住了我残存的所有力气!汉中!我的汉中!丞相托付给我的汉中!

  不知哪里涌出的力气,我枯瘦如柴、青筋暴突的手,竟如铁钳般猛地抬起,死死抓住了姜维臂膀上的铁甲!冰冷坚硬的甲叶硌着我的手骨,我却感觉不到疼。我用尽全身的力气,指甲几乎要抠进甲叶的缝隙里,身体剧烈地颤抖着,向上挣起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、如同破洞般急促的喘息,眼睛死死瞪着姜维,目光灼热得仿佛要将他穿透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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