将军孤零零的身影,还有他身后如遭雷击、僵立当场的我。
泥泞中,曹操和他那群残兵败将,似乎也察觉到了这诡异的变化。他们茫然地抬起头,望向道口。当他们看清那杆“关”字大旗下巍然不动、却毫无阻拦之意的绿袍身影时,绝望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!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,他们爆发出最后的气力,互相搀扶着,跌跌撞撞,连滚带爬,从我们眼皮底下,从那象征生机的道口,仓皇逃窜而去!他们踩踏泥泞的声响、粗重的喘息、劫后余生的呜咽……每一丝声音都像淬毒的针,狠狠扎在我的耳膜上!
一股冰冷的、混杂着巨大失望和深深不解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。我死死盯着那些逃窜的背影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握刀的手臂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,几乎要挣脱肩膀的束缚!为什么?将军!长坂坡的血仇,糜夫人的死……难道就这样算了吗?!
就在我悲愤欲绝、几乎要失控质问的瞬间,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了另一侧高坡上的景象。
丞相!诸葛丞相不知何时已立于高坡之上,羽扇纶巾,风雪不惊。他的目光,并未投向那些逃走的败兵,而是如同两道冰锥,穿透虚空,牢牢钉在将军的背影上!那双平素智珠在握、温润含笑的眼眸里,此刻却是一片冰封的深潭,寒光凛冽,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人心!那眼神里没有愤怒的火焰,只有一种洞察一切后的、彻骨的冰冷和无声的失望,如同寒冬腊月的霜刃,带着千钧的重量,沉沉地压了下来。
将军似乎也感受到了那来自高处的、冰冷刺骨的注视。他依旧端坐马上,背脊挺得笔直,如同不屈的礁石。但我离他如此之近,近得能清晰地看到他紧握缰绳的手背上,青筋如虬龙般根根暴起!那宽厚的、曾力劈山河的肩膀,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,仿佛正承受着无形的万钧重压。他始终没有回头去看丞相的方向,只是那原本如重枣般的面庞,在夕阳残照下,竟透出一种近乎苍白的灰败。
那一刻,华容道口的风,冷得彻骨。我胸中翻腾的愤怒之火,被这无声的、却重如山岳的君臣寒意,骤然冻结。沉重的青龙刀依旧压在我的肩上,但我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,压在这柄刀、压在这条汉子身上的东西,远不止八十二斤寒铁。那些看不见的、名为“恩义”与“立场”的巨石,无声地碾过他的脊梁,也沉沉地压在了我的心上,冰冷而窒息。
岁月如荆襄之地的江水,看似平静,底下却暗流汹涌。将军坐镇荆州,威名日盛。那柄青龙偃月刀,依旧是我肩头不变的印记。只是这印记,随着时光流逝,似乎愈发沉重。将军的须髯,依旧美得令人心折,可那赤红的面庞上,风霜刻下的沟壑,却日渐深邃。他端坐案前处理军务时,那曾经横扫千军的卧蚕眉,也常常锁得更紧。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
一日,我随侍左右,见他批阅文书良久,忽地停笔,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,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,如同枯叶飘落般轻,却重重砸在我心头。他微微侧首,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,低声自语,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疲惫:
“兄长与三弟……不知此刻安否?” 那目光,不再是睥睨天下的锐利,而是沉淀着深不见底的思念与担忧,仿佛要穿透这荆襄的层云,望到西川的山水。
我心头猛地一酸,喉头发紧。将军,他亦是血肉之躯啊。我默默上前一步,将温热的茶盏轻轻放在他手边案几上,动作轻得怕惊扰了什么。他并未回头,只是缓缓收回目光,重新落在案牍之上,那宽阔的背脊,似乎又挺直了些,将那份沉重悄然藏起。
然而,更大的阴影很快笼罩下来。东吴的使者来了又走,言辞一次比一次谦卑,笑容一次比一次热络,可那眼底深处闪烁的精光,却让我这粗人都觉得脊背发凉。尤其是那个叫陆逊的年轻人接替吕蒙之后,书信更是雪片般飞来,字字句句皆是谀词如潮,将将军捧得如天神下凡,将蜀汉的未来描绘得如同锦绣。
将军起初尚自持重,卧蚕眉紧锁,对那过分的吹捧只是冷笑。可渐渐地,那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些。当东吴使者再次呈上厚礼,并大赞将军水淹七军、威震华夏之功盖世无双时,我清楚地看到,将军捋着长髯的手,微微顿了一下,那向来沉静的丹凤眼中,一丝久违的、属于胜利者的傲然神采,如火星般一闪而过。他并未言语,但那微微扬起的下巴,那不自觉挺得更直的腰背,都无声地诉说着他此刻的心境。
我侍立在侧,肩上扛着青龙刀,看着将军眉宇间那重新燃起的、属于武圣的傲岸神光,心头却像压了一块浸透水的寒冰,沉甸甸、冷飕飕。东吴的笑脸之下,分明藏着淬毒的刀锋!这感觉如此强烈,让我坐立难安。终于,在一个送走使者的傍晚,我再也按捺不住。
“将军!”我趁着四下无人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,“东吴鼠辈,向来反复无常!陆逊小儿,黄口孺子,却身居高位,其心叵测!此等阿谀逢迎,必是骄兵之计!万望将军明察,切莫……切莫轻信啊!” 我的声音因急切而嘶哑,带着绝望的恳求。
将军正凭窗远眺,闻言缓缓转过身。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,落在他半边脸上,赤红如血。他看着我,目光深沉如古井,那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——有被冒犯的不悦,有居高临下的审视,或许……还有一丝被看破心事的愠怒?
“周仓,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,如同巨石滚过,“汝一介武夫,安知军国大事?东吴惧吾威名,遣使求和,此乃实情。陆逊孺子,何足道哉!休得多言,做好尔分内之事!”
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,砸在我的心上。他眼中的那份傲然与不容置喙,彻底浇灭了我最后一丝希望。我张了张嘴,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,发不出半点声音。最终,只能将满腹的忧惧和冰凉彻骨的绝望,连同额头渗出的冷汗,一起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。
“末将……遵命。”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。
肩上的青龙刀,从未如此冰冷刺骨。那八十二斤的重量,仿佛一瞬间化作了千钧寒铁,不仅压弯了我的脊梁,更将一种不祥的预感,沉沉地、不可抗拒地,压入了我的骨髓深处。
麦城。
这名字从此如同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了我的魂魄之上。
当那浑身浴血、仅剩半条命的败兵踉跄着扑倒在城下,嘶声哭喊出“荆州失陷”、“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