>
我蜷缩在冰冷的木榻上,裹着一床薄薄的、散发着霉味的旧絮被。寒意无孔不入,深入骨髓,即使裹紧了被子,身体依旧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。咳嗽如同跗骨之蛆,时不时就猛烈地爆发一阵,撕扯着我早已不堪重负的肺腑,每一次都咳得眼前发黑,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。案几上那碗凉透的药汁,散发着苦涩的气味,我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。
窗外,隐约传来洛阳街市的喧嚣。车轮辘辘,人声鼎沸,还有新朝权贵们车马仪仗经过时的鸣锣开道声。那些声音,属于另一个世界,一个与我廖化再无瓜葛的世界。我的世界,只剩下这方寸陋室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、疼痛和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回忆。
七十多年了……从南阳郡那片被战火蹂躏的麦田开始,像一场漫长而荒诞的大梦。梦里有黄巾乱起的烟尘,有初遇关将军时刀锋的寒光和那块救命的麦饼;有追随将军时的意气风发,也有荆州沦陷、千里单骑的孤绝;有白帝城托孤时的悲怆,有追随丞相北伐时的艰辛与希望,也有五丈原秋夜的彻骨寒凉;更有姜伯约九伐中原的执着背影,和最终……成都城头那面缓缓降下的、沾满耻辱的汉旗……
一幕幕,清晰得如同昨日,在昏沉的意识里不断闪回、交织。那些面孔:关将军的赤面长髯,丞相的羽扇纶巾,先帝的宽厚,张将军的暴烈,赵将军的白马银枪……还有姜维那年轻而执拗的眼神……他们一个个都走了,倒在了这条兴复汉室的漫漫长路上,只留下我这把无用的老骨头,独自在这异乡的寒窑里,咀嚼着失败的苦涩,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流逝的冰冷。
为何独活我一人?为何要让我这双老眼,看尽这兴衰成败,看尽这故国沦亡?是诅咒吗?还是某种无情的嘲弄?一股深沉的悲凉和自我厌弃,如同冰冷的毒蛇,缠绕着心脏,越收越紧。我剧烈地咳嗽起来,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胸口,仿佛要将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挖出来。
突然,一阵极其猛烈、如同山崩海啸般的喧嚣声,毫无征兆地从远处炸响!瞬间打破了陋室的死寂,也压过了我痛苦的咳喘。那声音如同滚雷,由远及近,越来越响,越来越狂暴!是无数人惊恐到极致的尖叫、凄厉的哭嚎、兵刃疯狂碰撞的铿锵、房屋被推倒砸碎的轰隆巨响……还有那彻底失去理智、如同野兽般的咆哮:
“杀!杀光他们!”
“钟司徒有令!一个不留!”
“抢啊!金银财宝都是我们的!”
钟会之乱!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入我昏沉的脑海!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,钟会、邓艾这些灭蜀功臣,终究也逃不过兔死狗烹的下场!只是没想到,这最后的疯狂,竟来得如此迅猛,如此暴烈!整个洛阳城,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!
沉重的、杂乱的脚步声如同鼓点,疯狂地敲打在门外的巷道上,越来越近!木门被粗暴地撞击着,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!破旧的窗棂剧烈地颤抖,灰尘簌簌落下。
“哐当!”一声巨响,本就朽坏的门闩被硬生生撞断!木门猛地被踹开,重重地拍在墙上!
三个满身血污、状若疯魔的乱兵冲了进来!他们盔甲歪斜,眼中布满了贪婪和杀戮的血丝,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。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,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榻上的我,以及这陋室中唯一还算完整的破旧陶罐。
“老东西!藏了什么好东西?快交出来!”他狞笑着,提着滴血的环首刀,大步向我逼来。浓烈的血腥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。
另外两个则像没头苍蝇一样,开始在屋里乱翻乱砸。本就破败的陋室瞬间一片狼藉。唯一那张缺腿的案几被一脚踹翻,药碗摔得粉碎,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。
看着那张逼近的、因杀戮和贪婪而扭曲的狰狞面孔,看着那柄滴着血的刀,一股奇异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我。没有恐惧,没有惊慌。七十多年的风霜血火,早已将生死淬炼得如同饮水般寻常。甚至……感到一丝荒谬的解脱。
这乱世,终究还是这副吃人的模样。从黄巾到今日,从未改变。而我廖化,从这片泥沼中挣扎爬出,追随过最耀眼的星辰,经历过最惨烈的败亡,苟活到了最后,看尽了这出大戏的终场。够了,真的够了。
就在那乱兵的刀尖几乎要戳到我鼻尖的刹那,我枯槁的身体里,不知从哪里涌出最后一股气力!那仿佛不是力气,而是一种沉淀了八十载、早已融入骨髓的本能!
“嗬——!”
一声如同破风箱拉动的嘶吼从我喉咙里爆发出来!我猛地从冰冷的木榻上弹起!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垂死的老人!左手闪电般探向枕下——那里,一直压着一柄东西,冰冷的、沉甸甸的、锈迹斑斑的……那是跟随了我一辈子,从黄巾乱军中捡来,在麦田里用它吓唬过流寇,在荆州突围时用它劈开血路,在无数次战场上饮过血的……环首刀!
刀柄入手,冰冷粗糙的触感瞬间唤醒了我身体深处沉睡已久的某些东西!血液似乎在刹那间重新奔腾!锈蚀的刀锋摩擦着破旧的刀鞘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呛啷”声!一抹黯淡却依旧带着凛冽寒意的刀光,在这昏暗破败的陋室中骤然亮起!
小主,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、倒流。
眼前的乱兵狰狞的脸,瞬间模糊、扭曲,与记忆中无数张在战场上向我挥刀的面孔重叠在一起——黄巾流寇的凶戾,魏军铁骑的冷酷,吴兵围城时的疯狂……最终,定格在麦城突围那血腥的一夜!刀光剑影,喊杀震天,我护在将军身侧,挥舞着同样的环首刀,劈开重重围困,杀得血染征袍!
“老狗找死!”眼前的乱兵被我突如其来的反抗激怒,狂吼一声,手中滴血的刀带着风声,狠狠向我劈来!
就是现在!
没有思考,只有烙印在骨子里的战斗本能!我佝偻的身体猛地向侧前方一矮,动作竟带着几分年轻时的迅捷!锈蚀的环首刀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,没有迎向对方的刀刃,而是带着我全部残存的生命力,如同毒蛇吐信,直刺那乱兵毫无防护的肋下!这一刺,凝聚了我八十年的颠沛,六十年的征战,和最后一丝不甘沉寂的锋芒!
“噗嗤!”
利刃入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