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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戚姬怨

  戚姬的楚舞又跳错了步。

  她踩着木屐在月光里旋转,水袖扫过青铜灯树,鎏金凤凰的尾羽在她腰间晃成碎金。

  我盯着她鬓间的象牙梳,忽然想起吕后的荆钗——那支断了齿的酸枣枝,此刻该还在沛县老宅的妆奁里,陪着她被楚军掳走时遗落的蓝头绳。

  “陛下可是嫌臣妾舞姿拙劣?”

  戚姬忽然停步,指尖绞着绣满茱萸的裙摆。

  她的眼睛像浸了楚地的月光,亮晶晶的,却让我想起彭城破城那日,吕后眼里碎掉的星光。

  那时她正替我整理冠带,听见楚军破城的巨响,指尖猛地掐进我掌心,却只说了句“季哥保重”。

  我摆摆手,任她坐在身边。

  象牙梳的香气混着龙涎香,熏得人发晕。

  “还记得初见时你唱的歌吗?”

  我摸着她腕上的玉镯,那是攻破定陶时抢的,圈口大了两指,她却笑着说“陛下送的,臣妾戴着正好”。

  她眼睛亮起来,轻声哼起《阳春》。

  吴侬软语的调子,比吕后的乡音甜腻得多,却总让我在夜半惊醒,以为听见了沛县的童谣。

  那时在定陶大营,她跪在我帐前,发间别着朵野蔷薇,说“听闻汉王仁德,愿为婢妾”,像极了当年吕公在沛令宴上看我的眼神。

  帐外忽然传来马蹄声,是萧何派来的快骑。

  我拆开帛书,墨字在月光下洇成血痕——吕后被囚楚营,项羽以“烹太公”相胁。

  指尖捏紧竹简,听见戚姬的歌声突然走调,抬头看见她盯着我掌心的汗,像在看什么稀罕物。

  “陛下的手……”

  她想替我擦汗,却被我躲开。

  掌心的茧子硌得生疼,那是握剑握出来的,可吕后曾说,这茧子和她编竹筐磨的一模一样。

  此刻想起她在楚营受的罪,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,却只能对着戚姬笑:“无碍,是北边的战报。”

  更深露重时,戚姬已蜷在我膝头睡去。

  象牙梳滑落在地,映出我眉间的川字纹——比沛县老槐的年轮还深。

  忽然想起那年在砀山,吕后替我拔白头发,说“季哥才三十,怎么就有白头发了”,如今十年过去,她该也添了不少白发吧?

  楚营的牢里可有人替她梳头?

  帐外传来更夫打三更的梆子声,和沛县的节奏分毫不差。

  我轻轻推开戚姬,任她摔在锦被上。

  她惊醒时的慌乱眼神,像极了彭城破城时,我看见的那些沛县妇孺。

  “陛下要去哪?”她想抓住我的袖口,却只扯下片金线,“外面冷……”

  “去看韩信点兵。”我躲开她的手,斗篷扫过她的发丝。

  帐外的夜风灌进来,吹得她象牙梳上的流苏乱颤,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——当年吕后在沛县老宅,也是这样望着我连夜奔赴战场,只是她眼里没有戚姬的惶惑,只有我读不懂的坚定。

  韩信的点将台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
  他穿着我赐的玄色甲胄,却比在汉中时瘦了一圈。

  “大王可是为皇后忧心?”他的声音像淬了冰,“项王若真杀太公,便是失了道义,于我军有利。”

  我盯着他腰间的斩蛇剑仿制品,忽然想起芒砀山的白蛇,和他当年在月下对我说“愿为大王驱使”的热忱。

  “别总提道义。”我打断他,“当年在陈仓,你说‘明修栈道,暗度陈仓’,如今在彭城,怎么就没算出项王会回马枪?”

  话一出口就后悔了,看见他眼底闪过受伤的神色,像极了萧何被我骂“腐儒”时的模样。

  这些跟着我打天下的兄弟,如今都成了我猜忌的对象,可我又能信谁呢?

  回到帐中,戚姬还跪在原地,手里攥着那片金线。

  “陛下怪臣妾了?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“臣妾只是怕……怕陛下像对薄姬那样,转眼就忘了……”

  我忽然想起薄姬,那个在魏宫见过一面的女子,被我宠幸一次后便再未过问,此刻她的冷宫,该比楚营的牢房还冷吧?

  “起来吧。”我扶起她,触到她腰间的玉佩——刻着“长乐未央”,是吕后让人送来的。

  她总说“戚姬年轻,多照应些”,可如今她在楚营生死未卜,我却在这儿搂着她的“照应”,像极了当年在沛县,吃着阿姊的麦饭,却盯着酒肆的姑娘。

  戚姬忽然抬头,在我唇上落下一吻。

  她的唇比吕后的凉,带着桂花蜜的甜,却让我想起吕后替我吸毒血时的温热。

  那年在彭城之战,我中了流矢,她二话不说低头就吸,血珠滴在她衣襟上,开出朵妖冶的花。

  现在想来,她的狠劲,她的隐忍,才是最让我心惊的。

  “陛下可还记得,”戚姬把玩着我鬓角的白发,“在定陶说过的话?”

  我摇摇头,她却笑了,眼尾的痣在灯下像滴泪,“你说我像楚地的红杜鹃,开在雪地里最艳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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